［提要］全景敞式建筑的设计思想，最典型地代表了现代工业社会的内在特质，全社会的标准化、规训化和易监控性，因为它最能达到工业社会的目的，效率与盈利。但是，它同时带来权力关系的渗透和对自由的剥夺。
问：福柯抓住边沁的这个设想反复讨论，他最终要证明什么？
答：今天我们可以总结一下了。我们在前面讲了福柯对规训方式改变社会的论述，讲了全景敞式建筑的设想，如何加强规训与监视的有效性。福柯的用意是提醒我们，这个全景敞式建筑，会扩展成一个全方位监控的社会。他说，“这是一个从封闭的规训、某种社会隔离区扩展到无限普遍化的全景敞式主义机制的运动”。请听友们注意，福柯用“主义”这个包含意识形态意味的定语，来界定全景敞式的监视方法。为什么呢？他自己回答说，“其原因不在于权力的规训方式取代其他方式，而在于它渗透到其他方式中，破坏它们，成为它们的中介力量，把它们联系起来，扩展它们，使权力的效应能抵达最细小、最边缘的要素。它确保权力无孔不入的渗透、散布”。他引用法学家朱力尤的话说，这里包含的东西还不止是建筑学上的创新，它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个事件。表面上它仅仅提供了一种技术可能，但通过它，却产生了一个全新的社会，因为古代的社会是一个景观社会，有那些盛大的景观时，民众会在公共生活中形成一种统一体。我给大家举个例子来解释一下。古罗马时期的凯旋式，每当罗马将领在外作战取得重大成功之后，在返回罗马时就会举行盛大的凯旋式，除了献俘、展示胜利品之外，还会发放酒、食品，全城民众狂喝烂饮。在这种群体狂欢中，罗马人凝聚起民族荣耀感和归属感。而现代国家则不同了，用福柯的话说，“使少数人，甚至一个人能够在瞬间看到一大群人”。听友们可以想想阅兵这种方式，它的目的不是让全民狂欢，而是让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的人能够俯视众生，用来显示一尊的荣耀。所以福柯说，“当一个社会的主要因素不再是共同体和公共生活，而是以私人和国家各为一方时，人际关系只能以与景观相反的形式来调节”。他引朱力尤的话说，“为了适应现代要求，适应国家日益增长的影响，以及对社会的一切细节和一切关系的日益深入的干预，就有必要利用旨在同时观察一大群人的建筑及其布局，来实现这个宏大目标”。
问：那么在福柯看来，现代国家权力和社会似乎已经成为对立的两极了。
答：福柯确实有这个意思，因为在现代工业社会中，国家必须能够有效调动社会的一切力量，去保持竞争的优势，比如开拓海外市场，占有殖民地，控制市场价格等等。这样权力的运作就必须符合三个条件，第一，它要用最小的代价来行使权力，第二，它要让权力的作用最有效。第三，除了达到经济目标以外，它还要把权力的优化与效力扩展到社会的其他组成部分，比如教育、医疗、工业生产等各个方面。福柯特别指出，代议制民主制度，也摆脱不掉全景敞式主义。他认为，“权力的全景敞式方式，并不是直接依附于一个直接的法律／政治机构”。相反，这种方式是社会运行的基础。福柯干脆认为，“它处于基础的、技术的、纯物理层次上”。指出这一点相当重要，因为我们在定义一个社会的性质时，总是在政治学层面上来区分独裁专制与宪政民主。而福柯却跳出这一视角，从技术、人身等等可归为物理层面的角度来分析。他说，“保障原则上平等的权力体系的一般法律形式，是由这些细小的、日常的物理机制来维持的，是由我们称之为纪律的那些实质上不平等和不对称的微观权力的系统来维持的。真实具体的纪律，构成了形式上和法律上自由的基础，契约可以被看作是法律和政治权力的理念基础。全景敞式主义则是具有普遍性的强制技术”。
问：福柯似乎把技术引入到政治领域中了。
答：你看得很准。福柯甚至创造了一个词组“物理／政治技术”。不过从技术层面反思政治运作，并不是自福柯始。二战结束之后，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曾特别关注这个问题，把它当作反思纳粹国家的一个最重要的角度。霍克海墨与阿多尔诺写过一部名著《启蒙的辩证法》，书中有一句名言，“技术造就起来的大众，时刻准备投身到任何一种暴政当中”。他们还指出，“启蒙思想的概念本身，已经包含着今天随处可见的倒退的萌芽”。福柯则指出，“启蒙运动既发现了自由的权力，也发明了规训”。所以朋友们应该记住，福柯对惩罚制度的研究，是站在后现代立场的。随后他就总结说，现代规训与惩罚的结晶就是监狱。但是他所关注的监狱，并不仅仅是法律规定的一种惩罚形式，他认为现代社会中的各种规训方式，和监狱中所实行的方式，实质上是一样的。他说，“当监狱进行监禁，再训练，从而生成驯顺者时，纯粹是稍稍有点强化的模仿了在社会中已有的各种机制，监狱很像是一个纪律严明的兵营，一所严格的学校，一个阴暗的工厂，监狱与它们没有实质性的差别”。
问：怎么会这样呢？我以为它们最大的区别，监狱是剥夺人的自由的。
答：问得好。福柯对这种区别是清楚的。他说，“监狱最显著的性质，是它采用了剥夺自由的简单方式。在一个自由受到推崇，自由属于一切人，每个人都怀着普遍而持久的情感向往自由的社会里，监禁怎么会不成为典型的刑罚呢？” 但是他接着指出，“社会的监狱结构，确保对肉体的实际捕获与实际观察”。听友们请注意他的这个说法“社会的监狱结构”。在他看来，为了维持社会的生产、获利能力，人所不得不遵循的各类纪律、规训、活动方式，和监狱中对犯人的规训、改造方式是一样的，所以这就在实质上剥夺了人的自由。虽然这个剥夺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方式，因为现代社会的控制力不来自国王本人，而来自一个由各种要素构成的复杂的网络，其中既有监狱的高墙，也有行政管理机构，还有舆论工具和知识话语。它们无形地监禁着人们的肉体和灵魂。在这儿，我想引用荷马史诗《尤利西斯》中的一个寓言。尤利西斯在杀死独眼巨人之前，他告诉独眼巨人，他的名字叫无人。所以当他向独眼巨人发动进攻的时候，独眼巨人呼救的语言是“无人害我”。现代社会中的个体，和荷马史诗中的寓言，有相似之处。福柯对现代社会的批判性反思，值得我们认真考虑。
好，今天我们就结束了对福柯的介绍。他还有一些重要的著作，比如《知识考古学》，比如《性经验史》。由于篇幅比较大，我们就不作系统介绍了。但是在后面的专题中，可能会碰到相关议题，到时我们再作介绍。谢谢大家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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